民國七十六年夏天的時候，兩百多位親族聚集在雲林沿海的漁村裡。這天陽光熾熱，不需抬頭都得瞇著眼拭汗與迎面來的友人打招呼，空氣裡照常有著從不遠處海岸奔竄其中的粗礪鹽味混合著養殖海產特有的腥味。他們來這裡，抱著孩子或孫子，脅下夾滿了汗漬，餘下的手還不停搧著熱風，並非要來慶祝政府終於解嚴。眼前撐開洞張的紅白藍三色塑膠棚，慣常婚喪場合架起的那種遮陽擋雨的大棚直直從那座廣場寬闊的三合院落伸長出來，覆蓋住整個空地。這兩百多人要趕赴的是身居棚內核心位置的老太太，她這年九十六歲。
當時童騃無知的孩子們，看著一個耄耋老人，前後左右簇擁著子子孫孫，搞不清楚親屬稱謂，誰是誰的長輩，誰又該怎麼稱呼誰。慶典般的壽宴，一個個磕下的頭，一杯杯灑出的水酒，老太太坐在搖椅上，以她的小腳和塗著檳榔汁的嘴唇望著輪流跪下的子孫，一旁的樂隊演奏著張揚喧嘩的熱鬧樂聲，使得棚內蘊積的熱氣更是肆虐。沒人知道老太太究竟看見了什麼。是如瓜藤綿延的後代臉龐？還是一個又一個的時代印記？這些全被老人咀嚼在嘴裡，化成紅紅的汁液躺在水泥地上。
孩子們抬頭看著眼前走來走去的大人們彼此招呼寒暄，一個個家庭如冰塊融入水紋不起的家族裡，塑膠棚持續張開大嘴歡迎親族的喧鬧不斷響起。行禮如流的兩百多人最後聚集在棚子口，攝影師的大砲鏡頭對準老太太，在對焦圓心的周圍如家譜輻射而出的後生晚輩，孩子們盡皆蹲踞在最前排，帶著最無所事事的表情被留存在這張家族合影。
忽焉二十年過去，當初的兩百人被如磁極的老太太吸引回返，在那短短一個下午交換近況和子女的名字，卻也大半就此隔絕聯繫。像所有達到頂峰的事物只能面臨接下來的消落和衰退，從海邊颺起的風只有讓種子播得更遠。老太太在那場盛宴裡盛裝慶祝自己的年歲，宛若即將來臨的是盛年或將要重新來過的青春。如果遵循人類社交關係的親友極限數據「一百五十人法則」，意思是，老太太甚至有四分之一的子孫喊不出來也認識不了。對於一個當時只有六歲的孩子來說，九十六歲是個很大的數字，不僅很長，而且很遙遠，幾乎到了會懷疑活到那樣的歲數，是不是也會如外曾祖母那樣腳掌萎縮，身軀刪減，連眼睛也退化到只剩下一條細縫。那個只有六歲的孩子數著，他的外曾祖母活了十六個他的年紀，意思是外曾祖母要每天上十六個幼稚園，同時準備接著要去上十六個小學。他感到相當恐怖，因為他每天只去一個幼稚園就覺得很辛苦了。二十年後看著那幀橫幅家族合影，他想起六歲時有過的念頭，不禁覺得可笑。彼時赴宴的大家約莫都料想老人時日無多，只是沒想到會那麼急促，像是忌日死命要追上生日。
但奇怪他只記得六歲時的外曾祖母壽宴，卻完全不記得稍後外曾祖母的葬禮。照理說距離當下的年齡越近，越有可能記得，他卻絲毫沒印象是否這同一批兩百人又再一次瞻仰行禮，再一回聚集在紅白藍三色塑膠棚底下。二十六歲的他把牆上的橫幅家族合影卸下來，端在腿上仔細察看。他大約只能認得四分之一，並且合理猜測自己能認得的就是外曾祖母來不及認識的那四分之一。然而近幾年，他所識得的那四分之一還在陸陸續續消失當中，彷彿氣泡破掉的聲音在耳際啵啵響起。當他把眼光放寬到照片裡的所有人，浸泡在此般光度中的後代們，以凝動的姿勢靠著親人，固著在民國七十六年的夏天的那一瞬。有多少人會在日後念及合影的那一刻呢？至少他偶然想起面對鏡頭的那一秒也是整天最安靜的一秒，似乎就連海岸溜來的風聲都止步在這一大家子前。
民國九十六年，已經二十六歲的青年端著照片坐在泡茶桌邊，一邊辨認大合照的人頭，一邊和也曾在其中的親戚們一杯杯喝著茶。他的母親、舅舅、阿姨們，聚在合影前對著二十年前的影像指東劃西，繼續交換著照片中人的訊息，宛如臉書史前版，一則則更新浮上來，一個個標上人物姓名。誰的手指有如鼠標點選，一旁的兄弟姊妹馬上加上及時語音說明，始終坐在主位給大家泡茶的外公適時插上一兩句補充回應。如此的日常，像是熱水壺持續發出蒸騰的煙氣，以如煙世事回顧二十年前的瞬間。照片上舊的那四分之一在現實中逐漸替換為來不及出現的新一代，親族們站得像是等差級數，十年一個單位地排排面向鏡頭，而被照片外的後代瞳眸凝視著曾有的年歲。青年側著臉聽著，人事的感嘆彷彿總藏在一些故物裡，只要打開了，那聲音就會長吁下去。
又過了四年，青年又更老了一些，橫幅的家族合影又消失了一些人。合理推想青年還會有很多時間繼續老下去，族人也會合影日期的延長線上衍伸新的陌生子嗣，並且漸漸地以不存在的人全面汰換了影中人。也許每個人都會在生命消逝之後把某張證照的大頭照放大成遺照；而這張家族合影經過時間的汰洗，則是把人的小小歷史縮成一小枚拼圖，最終都成了一張家族遺照。但那些彼時不存在的人，還將會繼續出現在另一張家族合影。
（中華副刊201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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