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遊戲

小魚常說：「不是我努力工作，誰要努力工作，那是因為裝忙需要創意。」

小魚是個很正直的人，卻常常讓自己去做不正直的事。好比說他讀大學兼差家教的時候，明明人家限數學系，他硬是跑去應徵，結果才教沒幾次就事跡敗露。

「猜怎麼著？家長居然說，那好吧，原本只是要你教數學，既然你是語教系，那就國文和英文一起給你包了。」小魚邊回想著說。

「但其實每次家教，那個小弟只想跟我討論線上遊戲的內容，他跟同學去解了什麼任務、打了什麼怪，他又認識網路上誰誰誰，根本都沒在上課。」小魚說自己愈想愈有罪惡感，人家給錢要你來教數學國文英文，你卻來加入遊戲討論串，不久他就把自己永遠下課了。

小魚畢業後留在大學系所辦公室當了兩年助理，整天不知該做什麼好。

「那兩年好像在教一個很長的家教，一樣沒在上課，可是門是打開的。每次上班前我都得想該做什麼看起來比較忙，每天都很頭痛。」他說他試過很努力放慢腳步完成工作，卻總是在中午以前就全部做完。

有一陣子他還以為是自己工作效率太高才導致這樣的結果。他每天都整理三次桌面和抽屜，同時讓電腦清理磁碟和掃毒，趁著遞送公文時跑去福利社喝下午茶。但他也不會忘了在桌上堆滿文件，在電腦螢幕上貼滿鬍子般的便利貼，打開很多文件檔案視窗，讓自己看上去非常忙。

「從這次經驗，我就了解到裝忙需要創意的真理。我是個沒啥創意的人。所以就閃人了。」小魚說這些話時，已經到廣告公司上班了。

大概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就容易產生合作的集體行動。辦公室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咖啡和零食通常都是成群而來，成群被消滅。小林是網路行銷企畫，這類職位的特徵就是要花大量時間在網路上瞎混，在想辦法要人掏錢消費的同時也不斷在掏錢去製造別人的業績。所以小林自然而然成了公司團購召集人。

既然有了召集人，那有執行長和專員嗎？沒有。全都是小林一人包攬，負責調查團購蛋捲口味，從頭到尾的比價、下單、繳費、收件、分發流程都是一條龍服務。慢慢的，大家都習慣了小林的體貼，開團購的品項漸漸從零食類的蜜餞、蛋捲、捲心酥、法式烤餅乾擴張，火鍋花式鍋底和羊肉爐出現了，有機栽培的無農藥養生蔬果和超值滿漢全席年菜配送也有，再來一些什麼健康坐墊抱枕和按摩椅，甚至連檜木浴桶都可以開成大宗團購免郵費。小林像是全公司同事的家庭主婦，包辦所有日常生活的種種用品，同事不知不覺都養成買東西要先問小林的習慣。例如這樣：

「小林，我想買法國某某酒莊紀念版紅酒！」小林會告訴你該去哪家經銷商，同時建議你跟這款紅酒喝起來口感差不多的十款紅酒，有時單價還更低。

每天我都會路過幾疊玉蘭花的香味。那總會令我聯想到適合假日出遊的風景區附近時常塞車，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的歐巴桑戴著斗笠圍著小碎花布，胸前掛著玉蘭花兜售，雙手戴上長長的防曬護肘，像是忍者。她們一串串掐起，到每個搖下的車窗晃蕩花香，不知出於同情或催眠，其實頗昂貴的二十元一串就躺在後照鏡下方，散發著清淡的香氣。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有剝玉蘭花的習慣，一瓣一瓣撕下塞進鼻孔，以為這樣聞到的世界都會充滿清香了。但玉蘭花常常撐不過一日的曝曬，迅速的如沒吃完的蘋果或梨子般長出黯淡斑點，凋零腐朽的氣味漸漸壓過香味。

愈來愈多人在各種時候，讓手指在掌上小小的觸控板上飛舞，輕踩輕踏，連結到海洋彼岸的廣闊經緯線上。

於是在公車上我見到鄰座阿嬤也拿起大螢幕手機，對著面板摸來撫去，看她熟絡盯著大尺寸螢幕，我自己身上那支小螢幕手機都不好意思掏出來接電話了。不管電聯車還是捷運車廂，女性同胞們手上不是拿著化妝鏡就是觸控式手機，有時看錯，還會以為她們拿起觸控筆當睫毛刷對著臉上撥來移去。不一會，她們的工作和妝容似乎都能俐落處理完畢。

幾年前，所有人都還覺得手機會愈做愈小也愈容易遺失，所以一定很便宜。現在大家卻拿著尺寸愈來愈大也愈昂貴的觸控手機，對著螢幕沉默的移動手指，甚至連結到近在眼前的同事交換同一場會議中的牢騷。許多話語都化為看不見的電波訊號，躺到手機裡轉為符號，被你的眼睛吸收到腦子裡。科技再這樣快速進化下去，可能過不久，所有新生兒都要植入晶片，以便收發電子訊號給新手父母，讓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要吃要拉，讓孩子成為一支巨大的手機。

嗶嗶一聲，一封簡訊躺進手機。馬上起手動動拇指刪除。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麼邀請看熱門電影或演唱會的好運中大獎垃圾簡訊。

我還好，不像某些有潔癖的，忍不住要刪刪刪，每日享受歸零的快感。那樣的人通常有三個以上的電子郵箱，每天都要上網收信，全部刪除。不斷歸零等待一則值得留下的訊息。

但是很難。那些信件不是要借錢就是要花錢，而值得留下的又總是與錢扯不上關係。虛擬網路籠罩在每支手機的頭頂，充斥在每台電腦的神經，每天帶著它們出門只想騰雲駕霧，輕飄飄的在網路上遊蕩，一會美國，一會日本，元神再度歸位，回神關機。

手機裡的訊息是零，信箱裡的郵件也是零。在文字還能感人的時代，訊息躺在手機裡像是鬼魂，閃現覆滅，確定要刪除嗎，確定。回到零，回到距離一還有好大一步的差距。簡訊偶爾出現生日快樂或加油，摸摸螢幕，看看文字如何貶值的傳送，回以謝謝和感恩，知福惜福，接受它，放下它，刪除它。

但等等，我不是那某些有潔癖的，刪除之前我會抄起來存進筆記本。趁文字尚未繼續貶值之前，存進簿子裡，等待升值的一日。

於是我的存簿堆著好多垃圾還沒清乾淨。最多筆的加油與恭喜，逐漸遞減的生日快樂，重複轉寄N次的老梗笑話，共同條理清晰的排比在頁面，把抽象具體化，每日至少抄寫一則七十字以內的小說。

抄寫完畢，刪除。

我看狗，再看人。狗也看我，人卻不看我。我再看狗，想看進牠眼神裡藏著的心事，想看 深一點。

我知道那男人牽著狗，戴著大墨鏡，迴避整個星球的光源和角度，借用50公分高度的視角看世界。也許他轉借了狗眼，而狗臉上睜得大大的黑眼珠，正在觀看周圍 的人們。人來人往的城裡，想必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視線，每雙眼都看看狗，再看看他，而他的眼神躲在這些眼睛之外。

如果你在咬著薯餅、啜著咖啡的早餐店低頭看報紙，偶爾抬起頭來看看周圍的人們，可能 會不小心發現某種版本的時間擺動秩序。一如我慣常點同一份速食套餐，而那組中年男女就像是套餐的附贈餐券，每天放送到我眼前。

那名中年女子總在我坐定之前就待了整個晚上似的坐著。她跟三兩塑膠袋盤據座椅，獨自窩坐在角落的四人餐桌，桌面擺滿超過四人份的薯條、炸雞和漢堡，外加兩 杯飲料，見她總是低頭努力默背似的看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