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是這樣開頭的:
古義人躺在書庫的行軍床上,豎耳諦聽耳機裡吾良的談話。
「……就是這麼回事,我就要移轉到那一邊去啦。」說著,咚——一聲巨響。一陣靜默之後,吾良繼續說:「可我並不是要跟你斷絕音訊,所以還特地準備了田龜的系統吶。不過,以你那一邊的時間來說,現在已經太遲了。晚安!」
《換取的孩子》是大江將自身化為「古義人」的作家角色,思索多年的導演好友兼妻舅伊丹十三(小說化身為「吾良」)之自殺的長篇小說。大江多年來的小說作品(特別是進入「晚期風格」的《換取的孩子》、《憂容童子》、《兩百年的孩子》、《再見,我的書!》、《水死》等),幾乎是要以一等比例投影的小說家形象去試圖整合虛構和現實交融的兩個世界,從而在實存世界被抹消的可能性尋找或恢復某些「或許可能如此」的發展途徑。
從這樣的角度來設想賴香吟《其後》這部讀來像是長篇散文卻又在作者自身指稱為小說的作品,或許可以得到一種閱讀的起點。
大約許多讀者都能輕易辨識《其後》裡如幽靈盤據的「五月」是那位如今已獲得名人堂地位的早夭小說家邱妙津。在實際世界繼承了邱的遺稿,而繼續存活下來的小說家,頗有大江面對著好友伊丹之死的況味——《換取的孩子》裡的古義人透過「田龜」(大耳機)不斷聆聽吾良生前留下的獨白錄音帶,反覆在虛空中展開漫長的對話與回憶,從而漸漸釐清與反省了某些交往以來的情感邊界、相知程度;在我這樣的讀者看來,《其後》作者長年編輯早逝好友的遺稿及日記,也有若「田龜」那樣的存在。是以,小說在兩人相識的「活動中心」之門開啟,經過一道長廊的時代窗景,小說家在追憶有如畫片速寫的過程中,揀取甚或抽繹了她與五月的整個交往過程,及其後。
小說看似不經意的章節安排,從1980年代晚期跨越至2010年代,約莫二十餘年的光陰,五月之死像個堅固而漫長的牢籠深深地困住了「她/我」。對照到真實世界這二十年來的小說家,讀者不免悚然又愕然——一個年輕藝術家的死竟然也帶給了另一個年輕藝術家的創作癱瘓。而殘酷的是,被託以處理全部遺稿任務的小說家,在這個巨大的死後,不僅無法帶著全副精神認真哀悼,也一併被迫消解了面對這個死的安全距離。她既無法全然進入傷痛,亦無法隔著帷幕理性而冷靜地接受這個死。她總是忍不住要猜想帷幕的背後,她究竟錯失了什麼,而逼使自己不斷回到那些如霧的記憶現場。
於是她就像個「換取的孩子」,被賦予另個人虛構生命的延續責任,她得把那些猶如好友血肉的文字繼續延伸到更後面的時空去。她幾乎代替了另個人活下來,目睹一切物換星移、青春消逝的變化,體驗某些場景的消散、某些情感的衰老。可人終究無法代替彼此活下來,兩個敏感的心靈可以共鳴取得瞭解,卻不必要也不可能將自我完全解除而傾倒在另一方上。所以當大江在反覆聽著田龜懷想伊丹時,不僅僅是悼亡,也同時在定義這樣的一個死,該怎麼轉化成對自身存活下來之可能。也因此,當小說家歷經了十多年光陰,從他方艱難而踉蹌地散步回來此時此地,尤其使人感佩。
我以為,此書一如作者在小說中提及的「向生之書」,它是必須被寫出來而讓作者能繼續活下來的小說。然而作為長年處理好友遺稿的角色,有許多人已經忘了其實她可能比起她的好友,是個更優秀的小說家。因此在整體的書寫過程裡,如何保有自己的聲音、自我的感受,而不被一個統攝力極強大的幽靈之音所影響,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儘管小說在同名篇章〈其後〉之前的部分,泛發著許多吸引讀者窺獵的往來細節,但漸漸地,五月的身影越來越淡薄,小說家的形體則越來越清晰。尤其到了〈父親們〉,小說家在五月的父親之死,與自己的父親之死,終於激烈而傷感地得到掙脫牢籠的救贖,同時也在這裡,找到了一條重新啟動書寫的路——她透過書寫再度換回(或喚回)了那個「換取的孩子」,而能把自己贖救回來。
正如小說家自己寫的,「所以,這並不是一本關於五月的書,而是關於我自己,其後與倖存之書。」
也幸好,在那之後,生活終於越過了五月瀰漫的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