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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身,像是把全副3D身軀一吋吋收縮成一行小小的2D字母,
跳入那無邊無際,據說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也有的藍色池塘裡
。於是我壓縮折疊整個世界,潛入,在虛擬的池塘裡才準備
開啟模擬呼吸和交談,卻意外被一個死捕捉。

像是誤闖一場告別式,眾人正在無聲致哀,我不經意路過,
發現朋友L的死,L的臉還在對我微笑,空中漂浮各式各樣
的輓聯和緬懷, 可我遲到了四個多月。那場告別式似乎沒
有止盡地停格在悼念的畫面 ,永遠有其他像我這樣遲到的
人,接收到這樣遲來的死。

L是大學時代的朋友,是那種偶爾說幾句髒話卻順耳到你希
望她多 罵幾句的可愛女孩子。結果我是到她快滿三十歲生日
的前夕,才發現了這個死。拉動頁面往下滾,越過一大片烏
壓壓的紀念,我逐條複習 她的面孔和喃喃碎語。這些扁平的
文字和照片,輸入我腦中,再度填充起血肉,L又隆隆立體
起來:擔任樂團鍵盤手的認真模樣、聽不懂所有人都瞭的笑
點的困惑眉眼、面無表情說出逗笑所有人的髒話的模樣……
也包括前幾年聽說她生了大病、跟美國好青年結婚這些。

但她死了。

那一瞬間,我從登入帳號被強制逼回自己的軀殼,空空望著
眼前還 在微笑的L。我不想對著一面發光螢幕裡形形色色的
拼盤臉說話,那會顯得很蠢且濫情到非常矯情。我決定今晚
還是不要想念L太多,畢竟房裡只有我一個人。接著點擊,
迴身跳入他人的池塘,各種訊息如癩蛤蟆排山倒海迎面撲來
,國際時事(多是明星綜藝花邊)、政治社會批判(多是憤
怒的黑特文)、藝文消息(多是宣傳新書新戲新電影)乃至
流浪貓狗招養,我的朋友們形塑捏造,如是我聞。他們勤於
餵養,我反芻吐回,貢獻以一小片的小小版面。


覺察到這些的時候,我已長時間浸泡在藍白拖鞋配色的池塘
裡,反覆撈取各式各樣的符號和畫片,毫不分類地通通塞到
視丘神經後方的倉庫。這種時候凱撒大帝名言「我來我看我
征服」特別容易穿過小便斗丟到我面前。

藍色池塘就像飄忽的羅布泊,住在每個發光的螢幕,那一方
小小的頁面把我生活的其他部位照耀得無比漆黑,大腿和覆
滿濃郁醬汁的照燒雞腿並置,事業線與布拉格的天際線並列
,顏色之間的對決時時上演,穩定交往中、一言難盡和開放
性朋友關係則維持在不停修改的狀態。

每日我出門,跟活生生有溫度的身體擦肩而過,他們越來越
常低眉垂睫,像在苦思冥想大千世界的本質,煩惱著該怎麼
把好大一座須彌山這麼塞入扁扁的藍白頁面裡。所有人看上
去都像停佇在同一版新聞,好輕易地在時間上下摸索滑動,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把自己的臉紛紛張貼出來的日子,當然也時時點閱翻找其他
人的臉,不免想到卡爾維諾說的:這是「為閱讀以外之目的
製作的書」(明知這是馬克先生發明來把妹的)還是「人人
都讀過,所以彷彿你也讀過的書」(即使有人號稱「不要臉
」)?或者在這藍色池塘裡找到多年未見的幼稚園同學跟像
鬼魂一樣盤旋在愛情上空的前情人們(「你搜尋多年而未獲
得的書」)?

這些臉譜之書圖文並茂、聲光齊發,不管主動翻找與否,總
風華正盛地誘引聚集一票我成為「我們」,而我們魚貫進入
波赫士嘴裡的巴別塔圖書館。我們都來借閱時光,點閱諸種
可能的面孔。從這些臉連結到那些臉,人們把諸種符號訊息
或圖片黥在第一面,彷若又回到遠古的偏遠聚落,標記著自
己也標記著別人。藉著從各個臉友的連通註解,彼此注疏吸
納人際關係的方法和知識,不用進行割禮就能獲得成為網路
鄉民的認證,我們在自己的臉上寫滿自己也邀請別人勤加補
充。原只有五官的臉,就這麼添加了所有身體虛設的器官和
浮想,在層層疊疊的複寫之下,我們集體創造了幻象2000。
放眼望去數不盡的綿延面貌,迤邐如雲朵遮蔽了天空真實的
藍色。

我們無意識地成為自己的母體和駭客,一體兩面地造設著鋪
滿管線的巨型幻覺:覺得我們跟某些美麗而正義的意見熱戀
,因此也覺得那些美麗而正義的反對者跟我們廝混在一起。
可是美麗而正義的訴求終究沒有過5%,不該被拆的房子還
是被刪除銷燬,而該活下來的人只剩下些雲端遺跡。藏在巨
大的幻覺裡,我們互相補充幻想,討論2D的訴求和反應,可
那些也常常無法跨過複雜的算式轉換,成為登入帳號前的3D
現實。苦惱的是,當你在臉上認真思考某些問題時,馬上有
人更新動態貼上一張張更精緻的45度仰角自拍臉(且會提醒
你那是型號叫做5D的高級相機拍的)。你只能無奈回以
( ̄口 ̄)!!之類的簡化線條臉表達感想。

當「翻臉比翻書還快」再也不能清楚描述新世紀的翻臉日子
,我感到輕微的哀愁。再點回L的臉,我翻揀其中若干符號
訊息,她是否想到過當初寫下的這些如今都成了遺書?我正
打算整理自己的情緒,好好地揣想L一會,有人叮咚寄來邀
請。

某些人總讓你想到小說家E.M.福斯特口中的扁平人物──他
們總是毫無例外寄送各式各樣的遊戲邀請給你,他們的頁面
總是無止無盡貼著他們的遊戲進度,也是福斯特講的,他們
是為呈現某種理念而生的 。

他們提醒著你,這是個無法寫長長的信,容納長長放空的池
塘,總有人催促你去按壓平意義的讚,邀請你出席活動,逼
你對某些議題表態,但這些終究都會面目模糊:一個人按讚
是悲劇,一千個人按讚只是統計數字。而且人類學家不是說
了嗎,只要超過150人,我們就漸漸無法認得彼此,那些攤平
的符碼和顏面都將散逸,我們身體內建的人臉辨識系統也將
失靈。

但生活是這樣的,我們的實際生活圈時常隨著年歲越縮越小
,可能性也越來越窄,我們就更渴求於逃脫到更寬大的頁面
裡,跟一大票面貌不清身世不明的代號相親相愛又相濡以沫
地來個意念擁抱,去過另種虛線日子。結果我們都停在這裡
,變成巴別塔圖書館的撰寫員,抄襲或捏造這個那個角色,
超連結地共同杜撰這一部寫不完,沒有首頁也沒有末頁更沒
頁碼的臉之書。

所以啊,L,妳的死,也不過是把身體收起來變成一串字母
而已,還有那麼多頂著同樣代號的人,替妳過著別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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