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繼續清早的河堤練投。早課似的，每天到住處附近的河濱籃球場以練投一百球開啟一日。
起床時意識比身體先醒，到球場時身體逐漸甦醒，思緒卻飄到了太平洋彼端正無解得沒日
沒夜的美國職業籃球聯賽，勞資雙方嚴重分歧的停擺。很多人以為那只是個暫停或中場休
息，但也不少人覺得那就是沒收比賽，而且抗議無效。
今日風大，加上失眠的疲累，超過百分之六十的投球軌跡都歪歪斜斜。額度一過，馬上收
球返家，洗完澡後深沉的疲倦湧上，卻還是得出門上班。
籃球場總帶給我安心的感覺。到哪都一樣的標準高度框、球的大小、出手的觸感，這些都
有如真理可以反覆驗證。不管我跳投或上籃，都是千萬次重來中的某一次而已。記得喬丹
在他的傳記裡說過，每當他想獨處時，會不自覺走到球場，開始一個人運球、練投。不過
他說的那種狀況當然僅限於他還沒成名前吧。我投胎十次都不可能成為喬丹，但清早河堤
邊的籃球場確實沒什麼人。河濱的人們不是騎腳踏車呼嘯穿梭，要不就是跳土風舞或打網
球各據一方，他們屬於清晨，而我的清晨只給籃球。
大多時候我跟一個年約六十多的老伯各據半場，在空蕩的球場，分邊放出遙遠的回聲。球
皮與水泥地板摩擦碰撞，幾個彈跳後，讓我奔跑或蹦跳。我與老伯各自面對自己的籃框攻
擊，一球一球地嘗試各種投籃角度，我們背對背，機械性地反覆同樣的跳投動作——運幾
下球，收球，屈膝，蹬起，上半身左手輔助右手持球同時眼神盯向籃框，讓籃球隨著出手
的手腕動作，呈弧狀彈道剛好入網。真理似的有時中有時不中，接到反彈球繼續下一次、
下下次的投籃。
這種時候不能想太多，放身體自動完成所有動作。只要開始思考，就不免想到，這樣機械
單調的動作看來就像裝配線上的勞工，然後出手的那顆旋轉的球、完成的連續動作，逐漸
進到籃框完成個人的異化。所以那些登上世界最光潔昂貴的籃球馬戲舞台的球員，再也不
是那個只想把球投進或只想讓別人投不進的人，而是一具具活的廣告標本大全——從鞋子
、護具、制服、刺青、髮型、膚色、臉孔和整體習慣動作，全部都可以販賣。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賣著可大把揮霍像不用錢的青春和才華，接著賣名氣和數據，有時除
了賣鞋子還可以賣點飲料和麥片，最後就是賣老命，賣燃燒自我照亮後輩光明坦途的剩餘
價值。儘管這些高大力壯的巨漢們論年歲被擺在許多地方都還只是毛頭小兒，但他們的
「生命」一過三十歲就要面臨明顯衰老甚至終結了。這多麼像是上古時代的人類，平均年
齡不過三十載，還來不及產生太多肉體老化的貧弱頹圮就要死去。因此所謂退休對他們來
說，用漫長得要命的數倍於他們在場上打球的時間刻度，反省那些場內與場外的種種時刻。
運動的本質不在稱頌成功，而是歧視衰老。當世界被籠罩在無所不在的虛擬時光、在不斷
重播和慢動作播放的時間差裡，細微的表情變化、肌肉線條的起伏和被拆解成零件般的分
格動作都可重整編輯。於是那越來越接近在一年年固定發售的電玩遊戲裡提供玩家操弄所
有比賽和球員，那裡面沒有勞資雙方緊張對立，自然也沒罷工問題。人人都是那個賽事的
上帝，人都可化身喬丹或誰進場痛宰每個對手。
然後我忽忽想到自己也三十歲了。在籃球場上的晚年，每天早上跟另個在人生場上的晚年
，背對背試著扔進那些球。
那總給我一種提早目睹晚年的自己投籃的錯覺。我們在同一座球場交會，重疊著球與籃框
的碰撞聲，耳朵和身軀都被圍繞在更早出門上班上學的市井聲響中。年輕人到球場幾乎不
帶毛巾，我自詡年輕當然只抱著球到場。可對面老伯不僅毛巾、水壺俱全，甚至連長柄雨
傘都有，唯一的籃球卻用廉價的塑膠袋裝著。從我這頭快攻到那頭籃框上籃，不用十秒鐘
，而我看著老伯每天彷彿我也投完一百球的離開前，總兩手抓著毛巾兩端，做著收身操，
嘿唷嘿唷地嘴裡唸著，一下倒退嚕，一下向前走，抬腿扭腰又擺手，我真的懷疑起自己在
若干年後竟會以那樣的方式出現在球場。
老伯早到，也早我半小時離開，我繼續投籃，在各種角度。太平洋彼岸那塊大陸上的超級
籃球馬戲舞台目前停擺中，協商無望，只能靠以前的影像彌補。我重複點看網路上數十乃
至數百萬人觀看過的剪輯短片，偶爾也疑惑自己為何能這麼熱衷這等無用之事：背誦各類
數據（有時到小數點後三位）、收集球員卡及海報、追逐新款球鞋和球衣、追看各場比賽
，試著從球員的成長故事拼裝出他們各自球風和比賽性格的描繪，記下某些球員損人的妙
語（如這樣的反話：他讓每個他防守的球員都打得像喬丹）。諸如此類的。是不是總在年
輕時要這樣狂熱過，這樣的熱病才不會伴隨一生？目睹過喜愛球員的職業生涯晚年，並真
的跟著那些球員的人生一起衰老時，才赫然發覺，正因這項運動如此年輕，才那麼快使人
蒼老了。
二十世紀已經隨著穿紅白制服的喬丹最後一擊結束，新世紀的最初十年卻始終有著上世紀
的幽靈在頂上盤旋，十數年前的罷工在資本主義景氣循環的法則下再次襲來，眼看著前方
是更漫長的停賽、更短或消失的賽季。多少人的生活因此開了缺口，讓人把自己像顆籃球
往哪邊扔去。只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投對了框。
或者生活並不需要太多的有用之事幫忙固定，只要那些無用之事讓人像顆半空中飛著的皮
球，只要處在還沒確定中或不中的路上，那就還可以想點做點什麼別的。離開球場前，我
倚坐籃架稍事喘息，散漫看著眼前那片樹叢、草地和如針穿插其中的運動人們，那些綠色
總會停留在樹上，就像藍色停留在天空，一切就像真理那麼肯定。
因為那些總是如真理停在同個地方，好像時間就可以忽略了。
（發表於12月號《幼獅文藝》)
註：原文寫在10月底NBA封館時。前幾天勞資終於達成協議，新球季確定12月25日開打，季賽變為66場的縮水球季。
起床時意識比身體先醒，到球場時身體逐漸甦醒，思緒卻飄到了太平洋彼端正無解得沒日
沒夜的美國職業籃球聯賽，勞資雙方嚴重分歧的停擺。很多人以為那只是個暫停或中場休
息，但也不少人覺得那就是沒收比賽，而且抗議無效。
今日風大，加上失眠的疲累，超過百分之六十的投球軌跡都歪歪斜斜。額度一過，馬上收
球返家，洗完澡後深沉的疲倦湧上，卻還是得出門上班。
籃球場總帶給我安心的感覺。到哪都一樣的標準高度框、球的大小、出手的觸感，這些都
有如真理可以反覆驗證。不管我跳投或上籃，都是千萬次重來中的某一次而已。記得喬丹
在他的傳記裡說過，每當他想獨處時，會不自覺走到球場，開始一個人運球、練投。不過
他說的那種狀況當然僅限於他還沒成名前吧。我投胎十次都不可能成為喬丹，但清早河堤
邊的籃球場確實沒什麼人。河濱的人們不是騎腳踏車呼嘯穿梭，要不就是跳土風舞或打網
球各據一方，他們屬於清晨，而我的清晨只給籃球。
大多時候我跟一個年約六十多的老伯各據半場，在空蕩的球場，分邊放出遙遠的回聲。球
皮與水泥地板摩擦碰撞，幾個彈跳後，讓我奔跑或蹦跳。我與老伯各自面對自己的籃框攻
擊，一球一球地嘗試各種投籃角度，我們背對背，機械性地反覆同樣的跳投動作——運幾
下球，收球，屈膝，蹬起，上半身左手輔助右手持球同時眼神盯向籃框，讓籃球隨著出手
的手腕動作，呈弧狀彈道剛好入網。真理似的有時中有時不中，接到反彈球繼續下一次、
下下次的投籃。
這種時候不能想太多，放身體自動完成所有動作。只要開始思考，就不免想到，這樣機械
單調的動作看來就像裝配線上的勞工，然後出手的那顆旋轉的球、完成的連續動作，逐漸
進到籃框完成個人的異化。所以那些登上世界最光潔昂貴的籃球馬戲舞台的球員，再也不
是那個只想把球投進或只想讓別人投不進的人，而是一具具活的廣告標本大全——從鞋子
、護具、制服、刺青、髮型、膚色、臉孔和整體習慣動作，全部都可以販賣。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賣著可大把揮霍像不用錢的青春和才華，接著賣名氣和數據，有時除
了賣鞋子還可以賣點飲料和麥片，最後就是賣老命，賣燃燒自我照亮後輩光明坦途的剩餘
價值。儘管這些高大力壯的巨漢們論年歲被擺在許多地方都還只是毛頭小兒，但他們的
「生命」一過三十歲就要面臨明顯衰老甚至終結了。這多麼像是上古時代的人類，平均年
齡不過三十載，還來不及產生太多肉體老化的貧弱頹圮就要死去。因此所謂退休對他們來
說，用漫長得要命的數倍於他們在場上打球的時間刻度，反省那些場內與場外的種種時刻。
運動的本質不在稱頌成功，而是歧視衰老。當世界被籠罩在無所不在的虛擬時光、在不斷
重播和慢動作播放的時間差裡，細微的表情變化、肌肉線條的起伏和被拆解成零件般的分
格動作都可重整編輯。於是那越來越接近在一年年固定發售的電玩遊戲裡提供玩家操弄所
有比賽和球員，那裡面沒有勞資雙方緊張對立，自然也沒罷工問題。人人都是那個賽事的
上帝，人都可化身喬丹或誰進場痛宰每個對手。
然後我忽忽想到自己也三十歲了。在籃球場上的晚年，每天早上跟另個在人生場上的晚年
，背對背試著扔進那些球。
那總給我一種提早目睹晚年的自己投籃的錯覺。我們在同一座球場交會，重疊著球與籃框
的碰撞聲，耳朵和身軀都被圍繞在更早出門上班上學的市井聲響中。年輕人到球場幾乎不
帶毛巾，我自詡年輕當然只抱著球到場。可對面老伯不僅毛巾、水壺俱全，甚至連長柄雨
傘都有，唯一的籃球卻用廉價的塑膠袋裝著。從我這頭快攻到那頭籃框上籃，不用十秒鐘
，而我看著老伯每天彷彿我也投完一百球的離開前，總兩手抓著毛巾兩端，做著收身操，
嘿唷嘿唷地嘴裡唸著，一下倒退嚕，一下向前走，抬腿扭腰又擺手，我真的懷疑起自己在
若干年後竟會以那樣的方式出現在球場。
老伯早到，也早我半小時離開，我繼續投籃，在各種角度。太平洋彼岸那塊大陸上的超級
籃球馬戲舞台目前停擺中，協商無望，只能靠以前的影像彌補。我重複點看網路上數十乃
至數百萬人觀看過的剪輯短片，偶爾也疑惑自己為何能這麼熱衷這等無用之事：背誦各類
數據（有時到小數點後三位）、收集球員卡及海報、追逐新款球鞋和球衣、追看各場比賽
，試著從球員的成長故事拼裝出他們各自球風和比賽性格的描繪，記下某些球員損人的妙
語（如這樣的反話：他讓每個他防守的球員都打得像喬丹）。諸如此類的。是不是總在年
輕時要這樣狂熱過，這樣的熱病才不會伴隨一生？目睹過喜愛球員的職業生涯晚年，並真
的跟著那些球員的人生一起衰老時，才赫然發覺，正因這項運動如此年輕，才那麼快使人
蒼老了。
二十世紀已經隨著穿紅白制服的喬丹最後一擊結束，新世紀的最初十年卻始終有著上世紀
的幽靈在頂上盤旋，十數年前的罷工在資本主義景氣循環的法則下再次襲來，眼看著前方
是更漫長的停賽、更短或消失的賽季。多少人的生活因此開了缺口，讓人把自己像顆籃球
往哪邊扔去。只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投對了框。
或者生活並不需要太多的有用之事幫忙固定，只要那些無用之事讓人像顆半空中飛著的皮
球，只要處在還沒確定中或不中的路上，那就還可以想點做點什麼別的。離開球場前，我
倚坐籃架稍事喘息，散漫看著眼前那片樹叢、草地和如針穿插其中的運動人們，那些綠色
總會停留在樹上，就像藍色停留在天空，一切就像真理那麼肯定。
因為那些總是如真理停在同個地方，好像時間就可以忽略了。
（發表於12月號《幼獅文藝》)
註：原文寫在10月底NBA封館時。前幾天勞資終於達成協議，新球季確定12月25日開打，季賽變為66場的縮水球季。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