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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在磨損掉什麼。清醒的神智、失焦的目光,以及內心如膜的屏障。
一點點慢慢磨蝕之後,脆弱的粉紅色就會逐漸顯露清晰,像在召喚著前來
毀掉它的種種事物。

因此生命變得像枝鉛筆,削了寫,寫了再削,逐漸變短,繼而消逝。筆尖
摩擦著紙張,像是我用心臟摩擦著生活。

我的生活漸漸萎縮了,正在從三維的空間塌陷成二維的平面,最後將要濃
縮成一顆點,奇異點,讓生活的全部裝置在裡頭。繼續塌陷的點將會下墜
,拉走所有象限的座標,墜落在不見底的深淵。或者在那深淵是不休止,
沒有時間軸的陷落,無能觀測,也無法查知。嘗試要與一些人交換身世,
那是因為期待有人明白為什麼有時我會無端背誦起「我們是被彼此查閱的
字典及原文書」。有些話說多了就太像咒語,所以我漸漸只聽不說,像那
個戒酒中的無照偵探。

然後開始混咖啡館。

因為想讓自己待在有人會走動的地方,聽別人製造噪音,讓那些複雜的交
談蒙蔽過於空白的日子。有些時候日子有神,我卻無神就著低首的燈光,
低低對一些世界的苦難發呆且感到無能為力。例如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
雲散了,例如知識分子都到哪去了,例如沒人寫信給上校(當然也沒人寫
信給我)。我會抽象地想著具體問題,關心石化污染也關注娼嫖都要罰,
那些從前在課堂上爭辯得氣噗噗的理論與實踐,像是上輩子做過的夢一般
遙遠。坐在這裡好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如果連隔壁的談話都無法理解,該
怎麼神入一個百年前的死魂靈。

我混咖啡館的方式很單調,像是缺乏現代化經驗的鄉下人,只會去固定的
店,點同樣的飲料,重複到自己都無法相信重複會帶來任何一丁點幸福。
我喜歡靠牆的位置,待在夾角裡就像貓常常要鑽進密閉的紙箱。最好與鄰
桌有點距離,那種他們細聲交談剛好會模糊一片的距離。我可以感受店內
播放的音樂填滿耳朵,而我填滿這個小小窄窄的座位。所以客滿就成了運
氣不好的徵兆。在那個下午我必然會因為走訪數家全部客滿的咖啡館而廢
然沮喪,覺得無處可去甚至逼近無家可歸。

咖啡館的時間是被屏蔽的敏感詞。待在裡面的時候特別希望外頭下著雨或
者冷,而對無端放晴竭力展現亞熱帶氣候的太陽天感到輕微憤怒。像我這
類寄居他人殼的蝸牛,總有些時候必須移動,於是我會需要一些不動的處
所,例如那幾家咖啡館。中學時代的朋友訝異我居然混起了咖啡館,詫異
我開始說些奇怪的話或讀起晦澀的書,卻還是順從地讓我領著他們抵訪一
家家咖啡館。因為我老是在換地址,又老是不聯絡。

一年過去,三年過去,五年過去。某些朋友開始被標註在各自時空的座標
上,分別開啟他們的婚姻元年或育嬰正月,他們被標註得越多,我就越需
要花大把時間窩在咖啡館。因為這裡的光陰曖昧,氣溫維持在攝氏24度常
溫,在十二月結束時讓人察覺不出一月開始。這裡的月分跟來客都可以交
換。就像有些人七月一樣地悶騷,而有些人像十一月的雨那麼綿密。每個
人都混雜著幾個月前來又離去。

我從前不那麼相信星座,還信誓旦旦認為古早古早的宇宙未經現代化又沒
有撒鹽除魅,怎麼可能被人類小小的腦子設想好所有的軌道位移。何況那
些占星學家有那麼多連牛頓的三大運動定律都沒搞懂。但漸漸地,我漸漸
地被十二星座包圍,開始相信屬於一月的人,總是有事發生。

就像多少年來多少學者為了一句「春王正月」而考釋不休。一月總是有事
發生。很多一月出生的朋友掐指折算,恰好算出自己是父母在農曆新年假
期間閒著無事種下的果實,突然會神智清明自己是個意外,因而可以接受
自己的誕生,簡稱為認命。認命就跟認父認母一樣,一認就是一輩子了。

所以我們身上攜帶一些時空牽在背後,星座盤旋在我們頭頂的小宇宙。我
們在虛空裡交談,把各自的時空身世壓縮在短短的幾行字,交換座位般地
交換身世,在對方的時空結界裡走了一段。那將形成另一個獨立的時空,
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只屬於短暫一瞬共有的我們。那個小小的時空宇
宙並非平行,而是凝結在那時那地,封閉地一再往返重複。在那裡面,所
有的人事都會沒有懸念地重來,一遍遍重來,發生,消落,瓦解,重組。
在那以為開放實則封閉的時空裡,生活不見得美好,但被鎖困在那樣的狀
態裡,不會因為知道結局而難過,因為不知道結局而暗自開心。我有時會
這麼想。就這麼一秒鐘,那個世界又被完成一次了。被生出來的小時空,
到處散落在世界角落,摸了就能進入。

但我其實不很明白為什麼如今通行的曆法,一年啟始自一個尷尬且多事的
月分。而那陣子的咖啡館會變得特別擁擠。那時候我就不那麼常到那裡,
因為那與窩在家裡的意思差不多。所以一月就變成隱喻——群聚狂歡的十
二月最後一日延伸侵奪了一月的第一個夜晚,留下整個白日時光的疏懶和
寂寥。所有人都醒著離開十二月,卻以睡眠迎接一月。以及接下來的一年
。或許在夢中比較容易達成重新做人的願望。

有朋友告訴我,事實上我們已經不是我們以為的那個人了。他說「重新做
人」一點也不抽象,所有構成我們身體的細胞都會更新,每年更換一些些
,直到後來我們徹底換取了童年時代的我們,變成另外一個人。

於是我有很多個,像是王建民的投球數那樣不斷累積,有時是很好的壞球
,有時是很壞的好球。很多人傾向於把球數總結起來,看看球種、好壞球
比例,偏著頭去分析自己。可事情不是這樣的。真正的狀況是,每一球出
手前都是重新開始,都不知道那顆球會以怎樣的角度切入好球帶,或怎樣
被主審判定好壞。所以我們可能長得更好,也可能長得更壞。但總之也都
會更老。

一年年過去,我穿越很多一月,隱約得知每天都會磨損掉什麼,也會再長
出別的什麼。但鉛筆就是鉛筆,這是不會變的。



(發表於2012年《幼獅文藝》一月號;也是小說《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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