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遊戲

袁老師：

自從前天晚上在學者影城附近的何嘉仁書局買到您第一本書《靜止在樹上的羊》，我想也是時候看看您其他的作品了。所以我在隔天買了《寂寞的遊戲》，而《秀才的手錶》之前從圖書館借出來也早看完了。

我現在有點後悔，當初參加文藝營居然沒買下您的兩本書（不只便宜又可輕易得到簽名）。原因是：我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個什麼文學獎，在致謝詞上感謝一下您（不要笑我）。所以還不是時候厚著臉皮找您要簽名。我很貪心——我以為當我們再度相遇時，我可以名正言順厚著臉皮說「老師，我是你文藝營學生還記得嗎？」您也許會笑笑地說「可是我不記得了耶，不好意思喔。」也許我們可以交換幾個最近各自珍愛的笑話，也許我終於有機會可以跟你再討教創作或者聊聊文學，也許也許……

我第一次讀您的小說是那篇成名作〈送行〉。小說不長，看完了，卻完全把那個國中生的一舉一動都記了下來。我搞不清楚那是怎麼回事。那感覺像是看電影看到了一幕難以忘懷或者是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記得的場景、對白。看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要刻意記誦，看完卻隨口朗朗成章。第二篇讀的是文藝營那時即將要出版的中篇小說《羅漢池》裡的第一章節〈月娘〉。同樣的情況又發生。我在文藝營第一天晚上讀完了，一直到現在居然還記得小說中所有人物的名字和職業，比對我自己曾寫過的垃圾東西還完整的記憶。我始終不曉得那是為什麼。

前陣子讀完《秀才的手錶》又再度發生。除了老師您寫出來的那些閩南俗語我毫無困難的讀懂以外，我還是記得書裡所有人以及他們曾幹過什麼事。我真的真的被您搞得相當相當不知所措。我的記憶力一向不怎麼優秀，卻總是恰好記下那些您看似平淡無奇的文字。

記得您說過一個「收音機」的比喻，我認為用來描寫「寫作」相當貼切。您說您「好不容易才精神分裂成功」，我也以為相當寫實。您說「寫作不能在歡樂悲傷時寫」，原因是那些狀態下的自己只會更弱更差勁，寫作時的自己最好比原來的自己強上十倍一百倍一千倍，否則作品不可能超越作者。這些我都同意。只是，我還來不及多問上一些問題。

2003年8月7日晚間7點12分，我記下您在導師時間的模樣：

袁哲生拿著麥克風侃侃談起他的創作困惑，與之相對的是映掛在窗戶玻璃上的袁哲生，持續地與袁哲生做出相反的動作，卻沒有聲息。

那次流產的小說C班聚會，我暗自期待著您會出現，可惜您似乎很忙婉拒了。後來班上同學弄的新聞台也沒經營起來，熱情消退後，只有荒蕪。想不到，再有新文章，居然是我悼祭您的短文。一切又回到持續的荒漠，像是您從來不曾來臨也不曾離去，所以結束了文藝營，一切GAME OVER。

2004年4月11日，天氣晴朗。這天早上我終於考完了研究所考試。我決定晚上就拜訪您（因為您4月17日下午2點的告別式我人將在雲林）。我騎了好久好久的車，找到路、迷路、迷路、找到路，終於抵達您暫時的落腳處——板橋殯儀館。從入口進去，聽見了「請取票」的機械女音，還傻傻的領了張開汽車來才會有的停車票。我停下車，打算走到您的靈位前焚香祭拜。一走下去，不得了，原來殯儀館這麼大，廳數這麼多，而且您的告別通知上寫的崇仁廳，前一位使用者的會場還沒收拾完。我走回摩托車旁欲發動它，卻意外地發現手動發動不了（這是我的機車從買來至今近四年從未發生過的），幸好，腳動還可以。我騎至辦公室停下，到裡頭詢問您的狀況，管理員說您還在冷藏室。再發動機車，有夠機車：距離上次我手動發不了車不到三分鐘，第二次又出現。還是以腳動發動車。找了一圈，終於給我找到了冷藏室。我在冷藏室門口停好車，在冷藏室櫃臺卻見不到一個服務人員。我左顧右盼，只瞄到一本訪客登記簿。我翻了翻，只要是看您的，必定有您妻子的簽名在。

我害怕，所以只在門口打了個揖，在心中跟您說：「老師，我來看您了。」（其實我居然在慶幸沒有服務人員在場，不然他要是問起我來這兒幹嘛，我肯定答不上話）。再發動機車，順利的手動發車成功反倒嚇我一跳。總計在殯儀館裡因為迷路而停車四次、發動過四次，只有兩次成功（懷疑您的靈位在擺放著神主牌的房間卻終究沒進去看一次、離開一次）。嗣後到今日，我手動發車從未停擺。很玄吧？很巧吧？

隔天看報，才曉得您的靈位原來在另一處，而且我們這些攀親帶故的讀者可以堂而皇之的前往捻香合掌。雖然心中還在暗幹著，我想那兩次發不動車應該是老師您特意給的暗號吧？您會原諒我嗎？

看到這封信的人，也許會認為我根本是個無聊痞子、矯情做作的傢伙。我不打算搭理他們。因為，他們永遠不懂當我在期待著、盼望著與您重逢那一刻，我會有多麼感動和喜悅（帶著小小的驕傲）；而知道自己的期望鐵定落空了、再也沒機會實踐了，那失落感就像帶著拳擊手套的重量級拳王，一輪又一輪的狂轟猛擊我孱弱身軀。我甚至得不到一拳 KO 的同情。

也許在您沒提前畢業、黃國峻也沒轉學的世界，那個世界那個時空的我會有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