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遊戲

我們真的能從日本漫畫,特別是搞笑漫畫家古谷實(1972-)之流的作品學到什麼嚴肅的東
西嗎?我的答案是可以。並且古谷實的漫畫能教我們的事,還非常非常詭異地深刻。

讓我們先從短篇名作〈我的健康〉開始吧。小男孩先田保上完大號,卻發現有隻活蹦亂跳
的兔子泡在馬桶池中揮動前肢、甩了幾下長耳朵。他仔細檢查了身體、回想先前吃過的食
物,完全找不出為什麼會拉出一隻活兔的可能。自此之後,小男孩每次大便,都不再「正
常」,全部都是一隻隻兔子。小男孩心裡的恐懼正在蔓延,儘管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健
康。當拉出兔子的次數增多,小男孩也越來越恐慌,到最後,拉兔子的狀況沒有得到任何
解決,只有結尾說:「算了。反正我還活著啊!」

如果這是一篇小說,馬上會令人聯想到捷克小說家卡夫卡(Franz Kafka,1883 - 1924 )的
名篇〈蛻變〉(或名〈變形記〉)。〈蛻變〉的第一句話這麼說:「一天早上,戈勒格‧
山撒自朦朧的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大甲蟲。」於是乎,情節往下,
再發生任何怪異的狀況,讀者都不會感到驚訝。因為小說第一句話就把整篇小說最重要的
設定告訴讀者了。〈蛻變〉是一個推銷員戈勒格‧山撒一早醒來變成一隻大甲蟲的故事。
作者沒有告訴讀者為什麼主角變成大甲蟲,只呈現大甲蟲和他原先的家人的相處狀況,而
結束在大甲蟲困頓的死亡。直到最後,大甲蟲始終沒有變回人類。就像〈我的健康〉第一
頁,從小男孩拉出兔子開始,「早上我拉屎的時候,拉出了一隻兔子。」漫畫就在這裡開
始「起飛」了,暫時脫離了現實的地表,進入另種超現實的況味。可是,如果僅僅做到了
脫離現實地表,只會是一篇搞怪的作品;因此還必須有個回到現實地表的情節或動作,才
能真正穿透現實與虛構之間的包膜,同時向兩邊擴張延伸,所謂的厚度或深刻才會現身。

因此,當我們認真閱讀〈我的健康〉,就會讀出極為類似〈蛻變〉的矛盾拉扯。谷古實只
讓小男孩發生拉出兔子的怪事,其餘的生活狀態則維持正常,這讓整件怪事就像在擁擠人
潮的車廂裡卻被提醒忘了拉上褲襠拉鍊——只能顯得窘迫不堪。故事仍在繼續,小男孩不
停不停拉出兔子,甚至同學們都開始養起了兔子,看在小男孩眼裡,卻有種莫名其妙的疙
瘩:那不就是我拉出的大便兔子嗎?可是沒有人相信。他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困頓處境。
就像〈蛻變〉的大甲蟲,他的變身帶來的是與原先身份、生活的隔絕,同時也是人際溝通
的隔絕(因為他已經是隻蟲子了)。大甲蟲的悲哀處境正在於:他還相當在乎自己原先的
生活,也非常煩惱自己的變身所帶來的變異。可是周遭的人們早就把他隔離於正常世界之
外了。

〈我的健康〉的小男孩當然還沒有到達大甲蟲那樣深刻的角色處境裡,拉出兔子的隱喻象
徵也沒有突變成大甲蟲那樣震撼而決絕。第一次拉出兔子卻百思不得其解,小男孩自我安
慰:「人生還那麼長,拉出個兔子也沒什麼了不起。」第二次再拉出兔子,他不得不開始
疑惑叢生。如果漫畫在此處一路拉大便兔子下去,那只是耍耍無厘頭而已;於是古谷實設
計小男孩到醫院檢查,拉出的卻是極其普通的大便——這塊可愛的大便,就是啟動小男孩
和日常生活切割分離的按鈕。自此之後,拉出大便兔子的事實再也不能使周遭的人相信他
了。一如卡夫卡〈蛻變〉,必須深埋在現實之中,脫離現實才會產生它的衝擊效應,而這
正是文學書寫最常見的情節設計。所以,拉出「正常」大便的橋段,就會讓漫畫暫時回歸
「正常」狀態,直到下一次的「非常」狀態出現。

沒有線索能判定古谷實是否曾讀過卡夫卡的作品,才創作出這篇漫畫來;但從〈我的健康
〉來看,即使這是他對卡夫卡某種程度的致敬或擬仿,也的確可以顯現出漫畫家的幽默之
處——他以搞笑的角度,成功轉化了卡夫卡的大甲蟲,並使蘊含其中的巨大感傷轉移到一
個小男孩身上。〈蛻變〉的結尾是大甲蟲死去,全家人再度恢復了原本生活的平穩;〈我
的健康〉則完全沒有任何有效的解決,作者絲毫不介入筆下人物的處境,繼續讓小男孩處
在不停拉出兔子的窘困。從這兩種處理來看,古谷實畢竟是停下了腳步,而卡夫卡則是將
大甲蟲一步步逼近死亡的暗巷。相較而言,古谷實儘管刻意搞笑,卻還對小男孩保留了某
程度的同情心;卡夫卡則是硬著心腸,讓大甲蟲的艱難處境不斷面臨親情的考驗,最後在
擔憂著家人生活的狀態下,吐出了最後一口氣。然而,截然不同的處理,卻是卡夫卡之所
以成為偉大作家之列的原因——他剝離了現實表皮,卻緊緊握住了現實的果肉。真正的生
活困頓,終究很難以一句「算了。反正我還活著啊!」輕輕地瀟灑帶過吧!

把古谷實拿來和卡夫卡對比是不怎麼公平的一件事:一個是早已作古且享有盛名的了不起
小說家;一個是在日本從漫畫《去吧!稻中桌球社》出道的非主流搞笑漫畫家。但卡夫卡
寫出〈蛻變〉已經快一百年了,最幽默也最原汁原味的致敬之作卻很可能是古谷實這篇〈
我的健康〉。

從一篇短篇搞笑漫畫意圖去瞭解日本流行漫畫文化,當然是件不可能的任務。但從這個例
子來切入,正是日本龐大且蓬勃的漫畫產業,才能讓這類怪誕而超現實的漫畫家和作品存
活;而從古谷實輕薄卻不單薄的漫畫風格,我們又可發現:認真搞笑的背後也許都隱藏著
某種意外的深刻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