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遊戲

小說家張大春近日出版新作《聆聽父親》。書的腰帶上面寫著:

「白話文學自朱自清〈背影〉以來/最感人的父親書寫/五年間歷經父親癱瘓/稚子出生的張大春/2003年催淚代表作」看了真是噁心至極!張大春就是張大春,幹嘛硬把朱自清拿來湊合著說?(並非只我一人這麼想,小說評論家黃錦樹的書評也這麼說)

看到這幾句宣傳文稿,總不免令我想起駱以軍小說〈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裡面的名對白:「為什麼你的作品裡沒有稍微認真一點在悲傷的人呢?」大師回答:「不行啊,一停下來悲傷,虧欠的睡眠便會大舉侵來。會睡著的,那太可怕了!」是啊,真可怕。回說張氏的小說腔調。一直以來,張大春的嬉笑怒罵、遊戲人間的小說腔調,總不免令我們過於「習慣」了他的小說書寫應該也是如此。因此我們也就容易產生「小說
家等於他的小說」的錯覺。

早期有詹宏志評說張大春的小說處理的是種「語言」問題,他指出張的小說直指語言的核心地帶:語言的錯置、誤解、以及語言所造成的監獄。後期有唐諾認為張大春一如歷史學的德希達,帶給語言十多年不綴的衝擊。但這只是千面張大春的其中一面而已;君不見他那篇(認供說是為了得獎而寫的)〈將軍碑〉,不也處理了所謂的「歷史記憶」問題,並悍然地明白說出歷史書寫的騙局。這樣一名頑皮的小說家,寫出了〈猴王案考〉這樣的詭怪小說來作弄讀者也就可想而知了。「頑童」綽號自他嘗試各種小說類型書寫之時,不脛而走,即使他業已逐漸步入後中年期,人們還是習慣稱他「頑童」(叫一個46歲的人頑童?)。

然而「頑童」終有登大人的一刻。就這樣,在那一夜月光探頭探腦地漫入張的父親房內,他知道又有一本書要寫了。一改過去炫學奪目的技法,這次的小說腔調仿若一名瓦子理討生活的說書人,信手拈來,娓娓而道,牽引著讀者的目光走入清末民初的山東張家。讀者也就這麼跟著張大春進入他祖家的大宅院(張大春又當起導遊來了?),就像那些我們耳聞的故事集,書中開展的地圖一路從大陸山東張家來到台北眷村和青年公園,忽遠忽近,來來去去。

書名「聆聽父親」,聆聽誰的父親呢?一個是張大春之父,一個是張大春自己。這書他寫了五年,從兒子還未出生寫到兒子五歲,從只有一個老爸寫到自己也成了老爸。黃錦樹說這本書就是寫「送死」(張父)、「迎生」(張子),說得一點不錯,也就是說這本書是專為他張家後嗣而作。那我們這些讀者又跟這些張家門裡的陳年舊事有何干係?這點提醒了我們「家族史」小說寫作的焦點。

就說駱以軍的《月球姓氏》吧!駱的說法一貫延續他擅長的私密告白,每每帶給讀者一種偷窺的快感,也同時帶來「啊,原來大家都一樣......」的親切感。而張大春的家族史寫作又有何不同?張的小說面貌由於多變,我們這些讀者都太習慣他拉東扯西,虎爛虎爛,一旦他一反常態認真地說起家族遺事、對兒子的多感面孔,在在使我們這些讀者還是以為他又在說故事,又在話虎爛了。這就形成和閱讀駱以軍的偷窺感不同,張的小說更像是一則則的弔祭之書,他寫的只是調查資料中的取樣,憑弔的是一個逝去、遠走的年代。「以小見大」可說是家族史寫作的重心,如果沒有大小合縱並寫,就容易失之喃喃自語(誰願意聽人說這麼多家內瑣事?)。因此,駱以軍他寫的是他成長時代的台灣,張貴興《猴杯》寫的是婆羅洲的混亂時期,張大春則兩頭寫,一會兒大陸、一會兒台灣。

整個時代的遞嬗和改替,也就隨著家族史樓起樓滅。